转手经纬间的美好技艺文海南日报记者苏庆明实习生苏庆之图海南日报记者武威从地理环境上着讲,海南黎族最大的特点是傍山而居。海南中南部山岭重重,黎家人深居其中。地处热带的海南山地是一笔特殊的馈赠,在漫长的历史中,黎族人从中挖掘创造出不一样的东西。藤条,一种细长而极富韧性的藤本植物,就长在这样的山上,攀援在树丛中,并不起眼。黎族人独具慧眼,把它们扯出来,削成藤蔑,一个转弯一个转手间,便编织成腰篓、渔具、椅子等用品,便利自己的生活,独特的技艺令人赞叹。如今,黎族藤编是一项海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工人正在编制特色黎族藤制家具。苏光必老人展示藤编洗菜篮。大山的馈赠寻访藤编技艺,“入题”却令人尴尬。我们听说位于陵水黎族自治县英州镇的椰田古寨景区有藤编展示项目,就慕名前往。进入椰田古寨,穿过由黄泥和成的百年黎族谷仓群,就到了藤编体验区。这是一块由灰色板砖砌成的平地,进入眼帘的,是地上散放的鸡笼、鱼篓等;当我们欣喜地以为这就是藤编时,正坐在小木桩上编织的苏光必老人和工友们却告诉我们,它们没有一个是藤编的,全是竹编的,他们手里的正在干的活也是竹编。66岁的苏光必说,做竹编还是藤编,要看公司提供什么材料;竹编和藤编看起来都一样,但藤编费时费力,砍伐藤条也不容易,所以现在做藤编很少。看起来一样,的确如此。都是把原材料削成蔑,再经纬交织地编出想要的模样。同一种器具,如果不走近细看,很难看出区别。但用手去触碰感受,就不一样了。竹编表面摸起来稍显粗糙,藤编则色泽更光润,手感更平滑。用手一掰,后者也更有弹性和韧劲。这能表明,两者是一门技艺的孪生兄弟,区别主要源于原材料。换句话说,藤编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藤条。藤条是热带雨林的赠予。海南黎族聚居的陵水、保亭、五指山、乐东等市县,就是群山会聚之地。在一年四季热烈的阳光和丰沛的雨水作用下,藤条悄无声息地在丛林中随处滋长,成为取之不尽的资源。苏光必所在的陵水,就有大小24座山岭。他的老家,英州镇军田村,周边就是数座山岭,找到藤条并不难。在他年轻时,这个村三到四成的人家都做藤编。苏光必们所用的藤条,有红藤黄藤白藤小白藤等数种,粗的如棍棒,细的如筷。与人们印象中藤围着别的树干树枝曲折缠绕的样子不一样,它们是细长而柔顺的,没有一副“枯藤”老气横秋的模样。苏光必对藤条比竹子有着更多喜爱。藤条更有韧性,使他能编出竹蔑编不出的器具;即便同样的器具,藤编也比竹编更美观更耐用。实际上,这种特性已早为他的先民们熟识。根据史料记载,早在唐代,海南就有人以野鹿藤编成含有花卉、鱼虫、鸟禽等图案的帘幕,手工技艺精美。唐开元至北宋元丰年间,藤编不但是人们的生活用品,海南民间还出现多家藤编作坊,学习藤编的人也日益增多。清代《黎民图册》记载,“黎生黄白二种藤,产于石岩之上,长数丈,外贩选察其中,雇黎人采取。黎之无业者,竞趋之,黎内生产藤为最饶。”时间流逝,同样的大山依然赐予苏光必们同样的藤条,让他们细密编织自己的生活。编出好生活陵水黎族自治县藤竹工艺品企业生产车间,工人用藤制作家具。4月的海南,夏的脚步已经按自然的节拍来临。在微微燥热的空气中,伴着莺鸟啼啭,我们穿过一片芒果地,来到苏光必家村子附近一座名为五岭的小山岭。这座山长着苏光必经常用到的小白藤。爬上约30米高,他在山坡小径处轻易就找到了它们。小白藤细如筷子,青的身披绿皮,老的皮叶干枯,浑身是刺,身处乱丛之中。苏光必把它们扯出来,用砍刀削去它们的羽片和刺,再把藤皮一层一层剥掉,露出黄中带青的茎芯。这就是他所要的东西。做藤编,用的藤条并不只一种。像小白藤一样细的藤条用于器具主体的编织,此外还需要黄藤等更粗的藤条来搭骨架。但黄藤找起来就不容易了。苏光必指着远处黛青色的一座大山告诉我们,那里就有黄藤,藏在密林深处,找起来要费很大力气。他说,藤条长在什么样的地方,并不一定;鸟儿吃了它们的藤子,在哪里拉屎,哪里就长。藤条采到手,当然只是藤编的第一步。接下来,苏光必要把它们晒上两三天,再用水浸泡,使之变得柔软,然后进行削刮,使之变得均匀、光滑、好用。到此,藤编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拿着用粗藤打好的框架,藤艺匠人们此时就坐定下来,织上奠定器具轮廓的经线藤条,再绕着它们一起一伏,细密地编上纬线藤条,往返穿插,层层递进,直至编出早已藏在脑海中的图像。反反复复间,需要耐心和专注度,一不留神,就可能织得不平整不严密,导致间缝过大,和谐整齐的美感被破坏了。一根根藤条在手中脱胎换骨,转手腾挪间,黎家人有了自己轻便又耐用的腰篓、箩筐、米筛、鱼篓、菜篮、灯笼、簸箕等用具。他们很多生活内容,要由它们承载。腰篓每家必备,去田地去河塘,与瓜果鱼虾等不期而遇,就把它们捡到腰篓中,欢快而归。若是真想捕鱼又不想费时费力,就把装有蚯蚓的鱼篓放进水中,等鱼钻进来,再难出去。婚丧嫁娶,也要用到。婚嫁时,要提着提篮,装着槟榔、糖果、烟等,寓意物质丰盛,生活美满。送葬时,要戴着腰篓装上米,奔丧家哭泣吊唁。在犁田、下种、收割的间隙,军田村人就会搞搞藤编,自力更生补足生活所需。遇到天热的时候,不少人会不约而同从家里挪到大树底下,伴着清凉的树荫,一起惬意地编织。偶尔有雨,想一块热闹说话的,也会挪到大棚顶下,创造的热情更盛。黎家人的日子,是在酒和歌中度过的。砍伐藤条的收获,除了藤条本身外,还有藤子,拿它来泡酒,酒一周就变黄,很是好喝。苏光必12岁跟父亲学了藤编,这一家除了自给自足外,偶尔也帮别人做,换来一瓶酒。干完一天的藤编后,每每要闷上几口,活舒疲乏的身心。苏光必的一双老手,布满了尖刺的疤痕,斑斑点点。这是高山给他留下的印迹。大多时候,采伐藤条是枯寂又辛苦的。采藤,容易被刺伤,要面对蚂蟥蚊子的滋扰。除此以外,还要面对一段寂寞的时光。苏光必每每上山,黎族长调就在深山中回荡。“久久不见久久见,久久相见才有味……阿妹啊”……歌声心动了鸟儿,扑棱棱地飞起。长长的柔条长满了长长的时光……传统与现代相融位于陵水县城椰林镇的陵水藤竹厂,是另一番光景。这或许是如今海南唯一一家专门制作藤编工艺品的企业。厂内车间,有专门的打磨机床、煤油喷灯、射钉枪、抛光机、喷漆枪管等现代设备;货物仓库里摆放着沙发椅、藤椅、衣柜、床、酒柜等新式造型的藤编现代家具,既有复古情调,又有都市高雅。这是一家具有传奇色彩的企业。69岁的陈惠珍是陵水藤竹厂的退休老厂长。她回忆,藤竹厂是在年互助组的基础上,于年创立的。创立初期仅做竹编,后来竹藤并做,再后来因做竹编没有竞争优势,遂纯做藤编。曾派员往当时的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州府通什学习先进技术,应用现代器械加工。改革开放后,积极面向市场开拓新产品。年产品通过代理的方式开始销往国际市场,年开始自营出口业务,产品出口欧美、亚洲、大洋洲等10多个发达国家和地区;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出口是工厂的业务主要方向,其也成为陵水的创税大户;而其人数最多的时期,也不过四五百人。年,藤竹厂进行股份制改造,成立陵水藤竹工艺品有限公司,习惯上仍称藤竹厂。古老的藤编在这里完成现代转换。相比传统民间手艺,陵水藤竹厂费了更多心思,既有纯粹藤编产品,也结合木板、塑料等材料制作,拓展了产品范畴;并且不再仅仅注重实用性和功能性,其藤制家具从选料、工艺到设计、制作都更加凸显艺术性。“现代藤制家具在吸收传统式样的基础上,加入了更多的流行元素,这样既迎合消费者喜欢古典家具的怀旧心态,又满足他们对现代新潮美感的追求。”藤竹厂副总经理符永杰说。更精美的产品,意味着更细密的演绎。陵水藤竹厂所有的藤条分为本土与进口两类,以印尼、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的进口材料为主,有玛瑙藤、巴丹藤等,品质较高。选好合适的材料后,要进行漂白等处理,保障色泽比较均匀和柔软。随后是进行粗细两次打磨,使藤的表面基本光滑。然而进入煤油喷灯加热弯曲、钉架定型等环节,搭好骨架,接下来就是人工编织。如果是民间,一个藤编器具至此算完工,但在藤竹厂,其仅能算半成品。随后还要经历反复的打磨上漆等环节。算下来,大体有14道工序。从工序上讲,传统的民间藤编技艺,主要体现在编织环节。但有了机器,人的心灵手巧就不重要了吗?恰恰相反。可以说,陵水藤竹厂的每道工艺,都是人工环节。以钉架定型为例,把两个同样的架子平行地钉成一体,用的虽然是机械射钉,但掌握它的是人,钉孔位置、下钉角度的选取事关器件是否无缝贴合、完美平行,这主要靠师傅经年累月的感觉,射钉只是替代了传统敲锤子钉钉而已。符永杰说,从学徒到成为能够独立制作的工人,至少需要5年时间。传统与现代,人工与机器,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交融。工匠情怀民间技艺,沿袭传统,不易改变,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改变,往往从一些“小聪明”开始。在学会做藤编后,苏光必搞过一点小创新。“藤编提篮,以前搞大,我搞小,又方便又漂亮。小腰篓,以前搞扁,我搞圆搞小,方便好带。”谈起自己的手艺,老人总是一副快乐的样子。在过去,黎村会做藤编的人很多。虽然谈不上市场竞争,但苏光必还是要“看看谁的好”。每每去集市看到藤编,他都要揣摩下同行的手艺,学人长补己短。“有时候,一整天除了吃饭就是做藤编。”他说,做好这门活,一要耐心,二要技术,三要“爱搞”。正是由于“爱搞”练出来的手艺,他后来被椰田古寨相中,成为向游客展示这门黎族工艺的师傅。不过,苏光必始终坚持认为,自己比不上父亲,即便他的手艺比父亲有改进。“我再怎么提高,也是学人家的。人家做出来,你学,你就超不过人家。”与其说他指的是父亲,不如说指的是黎族先民们;他佩服的,是他们善于动脑勇于创造的精神。年左右,苏光必结婚,自此很长一段时间里,因为有了现代工业制品的替代,不再做藤编。而此时,陵水藤竹厂的藤编事业正在起步,年青的陈惠珍也才进厂不久。这一年,被厂里派去通什学习的,正是陈惠珍。“去那里算开了眼界,原来藤编还可以这样搞。”陈惠珍对创造有着同样的推崇。此后的岁月中,无数个夜晚,她都在琢磨如何打造一个新的款式,如何打造得更加漂亮。有时做了上百个样品,反复推敲,才最终定型。在海南建省前,陈惠珍参加过多次广东省级及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州级工艺品评比,多次获奖。年至年,她当过厂里的全职质检员,随后当上副厂长、厂长,直至退休。作为厂里曾经的头号师傅,在陈惠珍看来,藤编既要让她视觉舒服,又要体感舒服。如果能少用钉子,她就坚决不用。一个椅背,该编多大格子就多大格子,数量不能多,也不能少。藤蔑要毫无松弛,走线要直。这是一种和谐齐一的美。柔软度,要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摸着坐着都舒坦。“有多少偏差,我一看便知,就是能感觉出来。”年至年,陈惠珍退而不休,仍然在藤竹厂培养自己的徒弟。大约在年,苏光必进入椰田古寨,重新操起这门手艺。然而此时,藤编却已然面临保存危机。藤竹厂应对市场不利,面临生存困难,人员不断流失。在农村,随着现代新式工业制品普及,藤编用品逐渐淡出人们视线,愿意学的年青人也越来越少。尽管如此,陈惠珍和苏光必,这一现代藤编和传统藤编的两位匠人,依然乐于为扭转藤编颓势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努力。年,黎族藤编获评海南省级非遗项目,陈惠珍被定为项目传承人;此前,她已经在厂里的传习所积极培养这门技艺的传承人。同年,苏光必成为“我为陵水代言”活动的一员,以藤编技艺代表人物的形象宣传陵水文化。“藤编是有艺术感的,这是一种享受。做一样好产品出来,整个身心,越看越舒服。顾客交口称赞,心里美极了,”陈惠珍满怀深情地说,“真想时间倒退20年,有精力有脑力,坐下来和大家一块编织。”小启他们,数十年如一日坚守传承一门技艺,热爱、专研,追求精致,用手用心诠释着工匠精神。《海南周刊》即日起开辟“匠人匠心”专栏,面向社会征集线索,请拨打,给我们讲述你身边的民间匠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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