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光

铜锣谣丨耒阳有个铜锣湾,铜锣远销东南亚

发布时间:2023/4/9 18:53:49   
北京中科刘云涛 http://disease.39.net/bjzkbdfyy/170519/5387123.html

“青铜时代”

年第一期湖湘地理。希望新的一年,时光慢些。

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加速”的?我总觉得是从精美的铜制品的消失开始的。

小时候的时光,是老屋木门上的一把铜锁,记录着主人每一次出走、归来,主人的摩挲沉淀成铜锁的金光闪闪;是绑在脚踝带着体温的红绳铜钱;是笨重的铜盆;也是村里放电影、红白喜事吃饭,村干部敲响的铜锣……那是属于我们的“青铜时代”,时间很慢,一切都很美好。

铜制品在日常生活中的彻底退场,意味着手工艺时代的结束,时间,也跟随工业时代走上快车道。

年的末尾,我们在湖南曾经的“铜匠之乡”——耒阳坛下乡,看到铜匠已经老去,不再行走四方,制铜的技艺,默默在心里一遍遍回想,他们在门前晒着太阳,等待走四方的年轻人归来。

寻觅远去的老手艺,难免走入凋敝里。好在,作为响器,铜依旧无法取代,坛下乡的铜锣、铜钹、唢呐声音洪亮,远销各地。

铜锣,响应着中国人的大悲喜。喜或悲,人们都用一场喧闹来告别或迎接。我们以铜锣迎接新一年的到来,希望你能听到悠远、热闹的锣声,愿你在喧闹里起舞,唱“这一切没有想象得那么糟”。             

株洲攸县政协文史委《攸县技艺》中,有关于攸县铜匠的记载,清末民初,攸县打铜业兴盛,铜匠来自同一个地方——耒阳坛下乡。这些打铜者们每年农忙时回家种田,农闲时到攸县打铜,像候鸟。每年二月二十五日,他们都会回到耒阳,走进耒阳铜业公会祠堂,拜祭他们的祖师爷太上老君。后来,他们索性在攸县安定下来,不再迁徙,这是坛下乡打铜业繁盛时期的一个缩影。

据《耒阳市志》记载,坛下圩(即现在的坛下乡)清代以加工铜器出名,年上市铜器达件,到了年上市铜器达到约件。“像现在的新化复印,邵东的小商品。”坛下的老人们叹息,坛下的制铜业落幕太快,猝不及防,好在,坛下铜锣依旧在响。

武汉杂技团出国演出,专程到这里采购铜锣

坛下乡,在耒阳西北25公里,与常宁交界,一个边界小镇。据说,张飞曾率军在寨下山安营扎寨、点兵,后人为了纪念他,在山上筑坛祭祀,坛下因此得名。坛下的铜业,也往往跟这个传说联系在一起,说是张飞带来了铜的冶炼技术,所以滋生了当地的打铜。

这多半是附会。

“可以肯定的是,北方人带来了冶炼和打铜技术,我们这里有铜矿、锡矿,所以制铜业发达。”坛下乡铜锣传统制作技艺省级传承人罗冬元并不认同这种传说,但坛下铜业究竟始于何时,难以考证。

可以确定的是,耒阳的铜加工,在清朝民国时到达高峰,这跟清代开放矿冶业,允许民间开采冶炼有关。坛下乡舂陵江畔的湾阳村有铜矿、锡矿,如今还存留着很多矿洞,像地道一般,当地人称作“龙眼”。

《耒阳市志》记载:“清代和民国时期,县境西、北乡铜、锡器加工的能工巧匠多,每年的农闲季节,肩挑工具,走乡串村上门加工铜壶、铜锁、铜脸盆、铜烛台、铜制乐器等日用器皿及家具饰件。”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因为铜、锡原料紧缺,匠人们纷纷改行。不过,坛下制铜业很快在八十年代迎来一个高峰,年,坛下圩上市的铜器约两万多件,是年的四倍,铜器品种多达39种,武汉杂技团出国演出,还专程到这里采购铜锣、铜钹等响器,彼时的坛下响器,远销9个省市。这更像是坛下铜业的一次回光返照,铝制品、塑料制品的兴起,对作为日用品的铜制品的打击是致命的。铝制品、塑料制品制作工艺简单,价格便宜,很快就取代了笨重而价格高的铜制品。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铜制品只留下铜锣、铜钹、唢呐、鼓类等铜响乐器系列产品。当时的坛下铜锣厂有职工数百人,一年产铜锣4吨,一度供不应求。

“提货都要排队。”罗冬元年进入坛下乡铜锣厂,见证了集体企业最后的荣光。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铜锣厂倒闭,坛下制铜业似乎要画上一个句号。罗冬元认为铜响器市场其实还在,只是集体企业无法克服吃大锅饭的弊端,倒闭是迟早的事情。

罗冬元年在村里开办了一家铜锣厂,“坛下还有一家铜锣厂,也是坛下铜锣厂的老职工办的”。坛下铜锣重新响起,销往国内20多个省市,还远销东南亚。

一声悠远的锣声响起,总想起那些一头挑着风箱、炉子,一头挑着铺盖,手里摇着铜铃,翻山越岭、走街串巷的坛下铜匠们孤独的身影。他们后来是否回到家乡,又或者在异乡生了根,是否会在夜里听到铜锣的回响?

地底下采铜的矿洞四处延伸

罗冬元的铜锣厂在软石村,如今是参观坛下铜锣、铜工艺的终点。来了兴致,会带你去看坛下铜工艺的起点——湾阳,那里有老码头、“龙眼”(矿洞),还有荒废的铜匠铺、晒太阳打瞌睡的老铜匠。

坛下乡湾阳村离罗冬元的村庄不远,在舂陵河旁,河对岸是常宁地界,是个真正的边界村,水运时代结束,就显得格外偏。

“三十年前,这些都是铜匠铺。”走进村里,靠近河边两排相对房子,早已无人居住,店铺的布局,在这个寂静的村庄中,显得不那么协调。往河边是新的渡口,一条渡船无人看守,留着电话,过渡的人也少了。舂陵江当地唤作茭河,平静清澈,水草摇摆。舂陵江曾是坛下的水上运输线,向南可到桂阳、永州,往北在常宁和衡山交界处汇入湘江。年开始,上游多处筑坝,特别是年欧阳海水库建成,中下游缺水,舂陵江就成了季节性通航河流,水运时代也很快被公路时代取代。

“这里最繁华的时候有48张肉案。”六十八岁的罗冬元其实也没有见过湾阳48张肉案的繁华,也无从考究,湾阳三个老码头、还有村子里的“龙眼”证明那可能并非空穴来风。湾阳与水口山隔江相望,水口山的矿脉延伸到这里,矿洞也就跟随到这里,村里的人说河底有矿洞穿过,村里不时出现塌陷,以至于村民建房子都谨小慎微。罗冬元凭着自己的记忆带着我们找到一处“龙眼”,一个不足一人高的矿洞往山里延伸,可以想象百年前的采矿人是怎样佝偻着身体,往外运输矿石。

“地下全是洞,像地道一样。”罗冬元说,村里有个捕蛇人经常在矿洞里穿梭。可惜我们没有找到那个捕蛇人。

湾阳地下的矿是铜、锡,再加上便利的交通,自然就形成了制铜业。97岁的老铜匠肖秀国,住在老码头旁的土坯房里,早已不再打铜,铜锣声估计也听不到了,靠着炉火打瞌睡,看有人进来,热情起身,耳背无法交流,却热情拿出一瓶酒和杯子来,“喝点!”我们好不容易才推脱了老人的热情,他的住房后有个耳房,就是他曾经的打铜处,简单到只有两个砖松散砌成的灶台,灰已冷却好多年。老铜匠已经找不到一件铜器,能够证明自己的铜匠身份。

坛下乡,在耒阳的西北,西边隔着舂陵江与常宁水口山相望。

坛下每个月逢农历二、五、八赶集,我们经过的时候,不是赶集日,显得格外寂寥。老人们在门前晒太阳,戴着口罩,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也会在阳光里想起40年以前的坛下圩场。

彼时的坛下,铜器的敲打声此起彼伏,每到赶集的日子里,铜锁、铜盆、铜碗、铜勺、铜锣……各种铜器摆满整个市场,是展示,也是铜匠手艺的比拼。

生活日用的铜制品被铝制品、塑料迅速取代,坛下千年“制铜之乡”的辉煌落幕,铜匠也老去了。庆幸的是,作为乐器,铜锣、铜钹、唢呐……铜的地位无法撼动。坛下乡的铜锣技艺完整传承下来,铜锣销往世界各地。

“哐、哐、哐”,坛下乡软石村罗冬元铜锣厂,在冬日午后传出锣声,悠远、厚重,像这片土地千年的回响。                                  

一面铜锣,需要经过11道工序

罗冬元的铜锣厂,更确切地说是个作坊,五层的楼房,是生产车间,生产铜锣之外,也制作鼓、唢呐等一些乐器,院子里两张撑开的牛皮格外显眼。

“这三年,因为疫情,很多地方都不敢搞活动,多少有些影响。”三年前的春天,我来过这里,罗冬元很快认出了我。这个偏远村落的铜锣厂,其实连接着广阔的全国甚至世界市场,能清晰感受到疫情三年的寒意。午饭后,师傅们陆续到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哐哐哐”的锣声,村庄的宁静被打破了。

罗冬元铜锣厂的车间在一楼,因为地势比他的住房低,穿过一条长长的楼梯,像进入一间深邃的地下室。车间里摆满各种铜锣半成品和原料,墙壁烟熏火燎,用粉笔写着近期生产计划:3.2斤铜锣10面、大小云锣10对……这是订单,火红的炉膛,让车间很温暖,金属碰撞声淹没了整个车间。几个师傅各司其职,车间随意杂乱,却有着自己的逻辑,各道工序在常年的生产中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最靠里是原料堆放处,原料多是废铜。做铜锣,铜里要加入锡、银等金属,这是数千年前人类发现的铜的秘密,能够保证硬度和音质,改变了人类文明进程的青铜也是这样的合金。金属配比是秘方,掌握在罗冬元手里。经过配比,这些已经废弃的原料重新回炉重造,在℃高温炉中熔化,熔化的铜水倒入模具,就成了铜坯——像个不大的饼。

铜坯还会经过反复多轮火的煅烧。在℃的炉膛中反复加温烧红,火光映照在锻打工罗显林的脸上,他将烧红的铜坯夹出,放在冲床上锻打成片。传统的工艺,锻打完全靠人工。“一个铜锣要捶打几千下,一台冲床可以抵得上一百个锻打工。”罗冬元几乎是扯着嗓子告诉我们。

反复锻打之后,是剪边,也要烧红软化,然后将已经被锻打成片的铜剪成圆形。

接下来是挖边成型,顾名思义,就是将平整的铜片,整出铜锣边。挖边定型传统的工具,是两段腰粗的树桩,凿出“V”形,传统的匠人,善于就地取材。烧红软化的铜片斜竖放置在“V”形槽上,用铁锤整出铜锣边(不同的锣,边有不同高度),到此,铜锣才粗具雏形。定型的铜锣,再放回炉膛里烧红,然后迅速放入冷水中,叫作淬火,“可以提升铜的硬度”。

淬火后的冷作,只能靠人工用铁锤反复捶打,这道工序考验技术和经验,“没几年的功夫做不来,锣面要平整,钹要严丝合缝”。冷作确定了铜锣的基本音色,敲击,浑厚也浑浊。抛光就像给铜锣上妆,用合金刀和特殊的砂纸打磨,金灿灿的铜色显露出来。

“聪明的人才能学会”

罗冬元在一堆抛好光的铜锣里拿出一面锣,敲击,浑厚的锣声灌满了整个车间。“没有调音(调整音色)的。”罗冬元拿起锤子捶打起来,“有的地方不平,所以有杂音。”经过一阵敲击,再敲,罗冬元露出满意的表情来,虽然,在我们听来,前后的声音不过都是一样的“哐哐哐”。

调音之后还有最后一步,他称作“一锤定音”,定音师根据不同锣的品种,用不同的手法和力度敲打铜锣的不同捶点,调整锣面的形状和厚度,改变铜锣的音效。“你听,是不是好多了。”他敲击着问我们,我们一脸茫然。

“只有聪明的人才能学,要悟性。”罗冬元更愿意别人把他的产品称为民族乐器,而不是简单的锣。造型简单的锣,总容易让人忽略它的音乐属性,也就把这门手艺看轻。

“其实很多不同的锣,贵州的是高边锣,音质洪厚,传得远;京锣声音更脆……”坛下,这个偏远的小镇,从古至今对应的从来都是全国铜锣市场,需要把握各地不同的音乐脉搏。罗冬元说的悟性,其实更多的是对声音的敏锐性,能在铜锣的“哐哐哐”声中感受到音乐性,然后凭借对音乐的敏感,通过捶打调整出最准确的声响。

寻到、培养一个调音、定音师并不容易,“要好几年才能出师”。在农村就更加困难,“‘聪明’的人留不住,都到外面的世界去了”。这个曾经的制铜之乡,制铜产业凋零,老铜匠老去,年轻人忘记了前辈们的手艺,前赴后继奔向外面的世界,他们谋生,已经不再完全依靠一门手艺。出走,似乎也是这块土地的基因,很久以前,这里的铜匠们也是挑着担子走南闯北。

罗冬元感到一丝危机,虽然他开出的工资不低,“计件,一个月能有七八千”,在农村算得上是高工资了,但是也难以寻到合适的人,“有的人就是学不来”。在工人的招聘上,罗冬元顶住了乡村人情的压力,拒绝了很多人。如今铜锣车间的十几个工人来自于周边的乡村,有的是老铜匠,有的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我的工人就是‘上帝’,不用打卡,他们愿意来就来,我得求着他们呢。”罗冬元打趣说。我知道这种迁就里,有罗冬元对匠人们的尊重,也是匠人的骄傲。

一年销售一万多面锣

“云南没有锣鼓厂,贵州、安徽也没有,广西有个小厂……”罗冬元指点着全国的铜锣市场,这时我才觉得,罗冬元不仅仅是个匠人,更是一个敏锐的商人,在这个偏远的乡村里运筹帷幄。

昆明、长沙、贵阳、合肥……很多省会城市,都有他的经销商,经销商都是亲戚,像一个庞大的家族企业,不过联结并不紧密,罗冬元只负责给经销商供货。

“我的女儿在长沙高桥大市场开店,她是湘潭大学学国际贸易的,之前在深圳银行工作,年薪十几万,被我叫回来在长沙开店,现在的收入也不比银行差。”二十年前,能够把在深圳银行上班的女儿唤回,魄力十足。最后那句补充,也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当年做出决定的正确性。令他欣慰、骄傲的是,女儿的国际贸易背景,让这个乡村的铜锣远销到东南亚。

某种意义上说,罗冬元把坛下的铜锣产业做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让坛下的铜锣声依旧延续着千年的回响。

“感谢改革开放。”罗冬元不止一次说起这句话,他的先辈多是铜匠,挑着担子走南闯北、走街串巷。只有他正好赶上改革开放的春风,将家传的手艺终于转化成家族的产业。

他一直认为他的经商基因源自父亲,只是他的父亲没有赶上好时代,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他的父亲在村里开磨坊,卖油,“别人的工分一天才一毛钱,我父亲就可以赚一块”。

年,跟随父亲学习技艺数年的罗冬元进入乡里的铜锣厂企业办,负责供销,他的经商才能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施展。“乡里的企业是没有国家铜配额的,只能自己想办法。”罗冬元带着铜锣厂开的介绍信和几面铜锣当样品,身上绑着几万块钱,踏上南来北往的列车,那几年,他几乎走遍了全国各个城市。

“去成都,三天四夜,身上捆着钱,车上人多,眼睛都不敢眯。”到了目的地,他找到当地废品公司收购废铜,“黄铜一块多钱一斤”。他每年收购五六吨黄铜,几乎要跑20多个城市。在当地收购后,通过邮局寄回坛下,“或者找火车皮运回来,乡里铜厂每年需要的原料是四吨左右”,他总能超额完成任务。

销售的出口则是各地的百货商店,他依旧记得百货商店采购者趾高气扬的样子,“要收礼才会采购你的东西”。彼时年轻的罗冬元已经感受到国有企业的弊端,这种弊端在坛下乡铜锣厂也根深蒂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乡里的铜锣厂落下帷幕。乡里领导让罗冬元接手,他拒绝了。

铜锣厂倒闭后,罗冬元凭借累积的资源,倒手废铜,挣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一块多钱进,可以卖到四五块钱一斤。有需要铜锣的厂家,我也能帮他们找到资源”。年,罗冬元才决定开办铜锣厂,他的销售策略是在各个省会城市开店。如今,从他这里采购铜锣的店子已经遍布全国20多个省市,“现在一年销售大概一万多面锣,鼓也有一万多面”。

六十八岁的省级铜锣传统制作技艺非遗传承人罗冬元,开始有意识搜集当地的铜制品,铜锁、铜碗、铜勺、铜锣、唢呐……“有实物,我们还可以通过实物制作模具,没有实物就没办法恢复了”。他的愿望是开一个展览馆,展示那些逝去的坛下铜工艺。只是,现在这种搜集已经变得困难,很少有人留着那些早已失去实用意义的铜制品。

庆幸的是,铜锣声犹在。我们离开时,远远还能听到浑厚的锣声。这是送别,也是迎接,迎接那些归来的游子。

文/潇湘晨报记者唐兵兵摄影/卢七星朱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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